早年前曾经发过宏愿,走遍中国三千个县,后来发现既不现实,也无必要,遂降低了目标,争取走过全国大半县域,如今看来尚且不足三分之一。或许是应了那句家门口没有风景的老话,翻开地图,离北京最近的河北,虽然每次出远门都必须经过,但却有大半县城没有去过。
这次有幸跟随丁东邢小群老师游邯郸,虽然只是短短两天半,却是收获满满,受益匪浅,非自己瞎逛能比。
4月2日,一早从北京出发,中午抵达邯郸。
下午第一站邯郸博物馆。邯郸有3100年的建城史,战国为赵国都城,魏县为魏国都城;汉代与洛阳、临淄、南阳、成都共享“五大都会”盛名;邯郸临漳县先后为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都城,妥妥的六朝古都,文物遗存十分丰富。然而对于我这样的门外汉,如果没有好的讲解,只能是看个热闹,如入金山而空手归。所幸有喜郎老师带领讲解,喜郎老师精到的讲解令我大开眼界,记忆深刻。
从博物馆一楼大厅的三幅装饰壁画讲起,正中间一幅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这恐怕是可以和邯郸学步并列的绝大多数人从邯郸想起的成语典故。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胡服骑射就是学习胡人的长处以战胜胡人,这是典型的“师夷长技以制夷”思维定式,学习外夷长处来对付外夷,没有谁比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更适合当先例的了。然而喜郎老师却有不同的见解,他认为赵武灵王穿胡服主要不是为了骑射打仗,而是意在教化和融合,至于说是为了教化胡人,还是为了教化汉人,我想两方面都有。喜郎老师的依据是博物馆的一件镇馆之宝——赵王陵出土的透雕夔龙纹金牌饰。
喜郎老师推测这件配饰很可能就是赵武灵王穿胡服时佩戴的。这件长方形透雕夔龙纹金牌饰,采用金铜合金铸造而成,四周边框上饰涡纹,是典型的草原文明符号,牌面透雕两夔龙纹是中原文明符号,表明它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民族融合的产物。由征服转为融合,这是巨大的不同,喜郎老师点醒了我,由此不难想象,赵国原本就是胡人满地走、胡服遍地穿的国家,尤其是北边的代郡和晋阳郡,胡人、赵人杂居的情况更为普遍。“胡服骑射”之前,这两类人互相看不上眼,三天两头的掐架。而推行“胡服骑射”就意味着承认胡人的优势,提升胡人的地位。说白了就是赵武灵王带领中原赵人敞开胸怀去主动拥抱胡人。赵王都身穿胡服,普通赵国人自然不好再敌视胡人,这下子被中原各国鄙视了数百年的胡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纷纷弃暗投明,专心跟着赵国过日子,内乱自然就平息了。胡服骑射极大地促进了民族融合是毫无疑问的!我想,真正使得赵国强大起来的,不仅仅是骑射技术,更重要的是开放的胸怀, 这,也许才是胡服骑射在当下最大的意义。骑射必然要有马,邯郸博物馆有三件堪称国宝的青铜战马,形态各异,一匹作仰头行走状,一匹作低头伫立状,还有一匹作低头觅食状,肌腱隆突、四肢发达、背部丰满、臀部强健、栩栩如生。经考证这是我国目前发现最早的具有写实艺术风格的青铜马,比汉代有名的“马踏飞燕”还要早400年左右。喜郎老师告诉我们,古代战马的尾巴均要打结,若马尾不打结,在战场上被纠缠是很危险的。现在有些人不懂,为了好看把战马塑造的马尾高高扬起,飘逸张扬,真是只要面子不要命。精美的文物数不胜数,一件刻有“大赵万岁”的瓦当,引起了我的注意,主要是因为其他瓦当上的字认不全,只有这片瓦当上的字全都认识。喜郎老师说这个大赵万岁的赵国,不是春秋战国的赵国,而是五代十六国的后赵,开国皇帝羯人石勒曾被卖为奴隶,内心自卑,故而自称后赵为大赵。他的侄子,篡位的石虎,在大后面加上了天,更是自称大赵天王,最爱面子讲排场,统治时期极度荒淫残暴,肆意屠杀大臣、百姓,致使民不聊生。石虎在位十五年,死后不久因子孙自相残杀导致后赵灭亡,天王统治下的大赵终究未能实现万岁。正如喜郎老师所讲,石刻艺术展厅是整个博物馆最美的地方,一半北朝佛造像,一半隋唐佛造像,对比着看,很有意思。这尊红砂石罗汉,体型虽小,却有个响亮的名号,号称“邯郸微笑”,它面带笑容,面颊带两个深深的酒窝,不论从哪个角度欣赏,它都在笑,形态传神。与众多俯瞰众生的大佛那神秘而庄严的微笑不同,面前这尊小小的罗汉,可爱中焕发着纯真的欢喜与祥和,他就这样甜甜地微笑了一千年,虽然历经磨难,身躯不全,但那份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喜乐,一下就打动了我。这尊佛造像一幅不忿的表情,喜郎老师起名:爱谁谁!形象极了。博物馆五点闭馆,刚过四点半,广播就不停地广播请大家离场。时间太短,还有几个展厅未来得及观看。反正现在都是看门的说了算,他们要保证自己五点准时下班,其他的,爱谁谁。
出博物馆,来到西南郊的赵王城遗址公园。赵邯郸故城由赵王城和大北城两部分组成,王公贵族住在王城高台上,可以俯视低处平民居住的大北城。现存龙台,南、北点将台等夯土台,地下有面积宽广的夯土基础,显示了战国时期都市建筑的基本面貌,是目前我国保存完好的唯一战国古城址。1961年3月,被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4月3日,雨,第一站位于磁县的北朝考古博物馆。博物馆2020年9月19日开馆,是一座建在高台上的巨大建筑,陈列主体是磁县收藏的北朝墓群出土的1000余件珍贵文物,可直观了解1500多年前文化交汇、民族融合的北朝岁月。当地出土的拜占庭金币精美异常,令人叹为观止,足以证明当时东西方交流往来之深。
特别展厅展示湾漳北朝大型壁画墓复原景致,按一比一的比例复原,壁画总面积700平方米,仅墓道两壁壁画就有320平方米。壁画原件藏于河北省博物馆。雨还在下,午饭后参观了新建成的峰峰矿区博物馆,博物馆体量巨大,有众多展厅,我们主要参观了响堂山艺术专题展和磁州窑多彩瓷器展。一直想着心心念念的响堂山石窟,因为下雨,北响堂山石窟没法上去,去了南响堂山石窟,尽管依旧能够感受到它的精美,但的确已经毁坏十分严重了。响堂山石窟是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实在那之前它早就蜚声海外了,因为从这里出去的佛造像至今仍然是众多世界顶级博物馆最重要的藏品,也正是因此,今天我们在响堂山石窟看到的佛像大都残缺不全。这当然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情,更遗憾的是上一次是前年路过,因为疫情暂停开放而错过了北响堂,这一次天公又不作美,看来还得三顾。4月4日,凄风冷雨下个不停,上午来到邺城遗址边的邺城博物馆。邺城遗址,位于河北邯郸市临漳县,是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都城遗址。这里是曹操起家的地方,也是建安文学发祥地、中轴对称都城建设规划肇始之地。建安九年(204年)曹操封魏王后营建国都邺北城,确立了中轴对称、棋格布局的城市规划理念,从此为世界都城建设指明了方向,隋唐时期的长安城、洛阳城,元明清时期的北京城均沿袭于此,日本奈良的平城京也是仿邺城建造而成。从这个意义上讲,曹操可以说是伟大的设计师。如今邺城遗址地面遗迹主要是曹操居邺为兴霸业所筑的金虎、铜雀、冰井三台遗迹。我国现存的时代最早、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地表建筑是汉代石阙,距今有近2000年的历史。之后是一些佛教石窟遗存,寺庙最早也只到唐代。城市建筑遗存能看到最早的也就是一些台式建筑的夯土台了。邺城三台遗迹距今已有1800多年,是极其罕见的地面文物遗存。站在金虎台远眺铜雀台遗址,就是那个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铜雀台。
下午参观了临漳邺城考古博物馆,原名佛造像博物馆,是一座佛造像专题博物馆。主要展出2012年北吴庄佛造像埋藏坑出土的佛造像等邺城遗址出土考古文物,作为新中国成立以来出土数量最多的佛教造像埋藏坑,是近半个世纪以来三次佛教考古重大发现之一,出土文物2985件(块),跨越北魏、东魏、北齐、隋和唐代,大部分是东魏、北齐时期造像。邺城佛造像艺术因政治、文化、社会风俗等因素呈现出不同的风格变化。中国佛教造像的“褒衣博带”“秀骨清像”“曹衣出水”等代表性特征,在这里都有呈现,并出现了具有典型地域特色的“龙树背屏”造像,继“凉州模式”、“云冈模式”后,形成了邺城模式。这里展出的近两百个佛造像,个个是精品,精美绝伦,艺术价值极高,弥足珍贵,集中体现了中原佛造像艺术第一次高峰时期的最高水准。瞬间就被精美的佛造像美翻了。太多的精美,唯有现场体验,篇幅所限选两三个我特别喜欢的。
头一回见托腮思考的佛,在这里大量出现,想起了罗丹的思想者
离开临漳博物馆,来到广府古城附近的弘济桥,这是一座和赵州桥同时期的石拱桥,看上去更加古朴轻盈,我感觉比赵州桥好看,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石拱桥。
我很认同一句话:不读万卷书,白行万里路。而像我这种读书很慢,行路很快的人,能随良师同行是人生最大的幸事。
邯郸两日,除了眼福,还大饱耳福,听丁东邢小群老师聊文坛往事,聊王小波李银河,聊当代艺术教父栗宪庭,聊张宏杰,聊傅国涌,聊王朔和老侠的对话,都是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那是一个充满活力生机勃勃的时代,是一个多元、开放、融合和充满了各种可能性的时代。
然而,在达到高潮之后不久,身居北方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六朝古都邺城,被人为地毁坏了。北齐灭亡后,邺仍为相州魏郡治所。大象二年(公元 580 年),相州总管尉迟迥因不满杨坚擅政,于邺城举兵,旋被讨平。登上皇位以后,杨坚并没有彻底放下心来,他把对尉迟迥的痛恨转移到了邺城上,下令纵火焚城,所有邑居皆毁废之。移州、郡、县三级治所于南四十五里的安阳城,千年古都,至此化为一片废墟。一切都是帝王个人的喜好,毁一座千年古城是如此,劳民伤财建一座新城也是如此。
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聊起喜郎,玉东兄说喜郎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做过医生,玩过乐队,现在致力于文化传播,是一个布道者。听说喜郎正在邯郸装修一家书店,并致力于打造成一个文化交流和传播的平台,大家都为他捏把汗,眼见着一个个书店难以为继相继倒闭,他却逆势而上,靠什么维持生计呢?得知有当地企业家投资并且不要求回报,只要能维持就行。有这样热心公益的老板支持,我为喜郎感到高兴。丁东老师首先担心的并不是经营压力,而是文化传播这件事,影响大了,会引起某些人的忌讳,不定哪天就被关了。我想,这才是眼下最大问题。
我相信绝大多数人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做善事做好事是很自然的选择,因为它符合人的本性。一个正常的社会,不应该让想做善事做好事的人感到为难才对,不论是富人捐资办公益,还是普通人面对路边跌倒的老人。
最后要特别感谢陈玉东先生的招待和安排,玉东兄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做过记者,当过编辑,写过书,画过画……”。能够结识玉东兄和喜郎这样的人,邯郸对于我不再遥远,不再是一个陌生的冷冰冰的城市。还会来的,去博物馆感受河北的黄金时代,去喜郎的左之书店喝杯咖啡,去玉东兄的王边溪谷美术馆侃大山。